極短篇/無色的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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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知道自己出竅了,那是二十天前,在美國加州由洛杉磯到舊金山的高速公路上,還沒來得及反應,前面一部深藍福特車的車尾星球撞擊般地剷進來,一下子她騰空定立在三十公尺的高空往下望,八部車一條蜈蚣般地黏成一線,是連環車禍。慧慧那輛紅色的豐田車車頭、車尾都不見了,只餘下像塗了蔻丹的指甲一片車頂。 她看不見車身裡面自己的身體,意識到她可能已經死了,否則不會出窗,左右望望,兩個老同學,開車的慧慧和坐後座的明霞,兩人一左一右浮在十多公尺外,都在往下望。她們旁邊還有一些身影,大概都是這一次車禍喪生的。一退休就到美國來找中學老同學出遊。沒想到上路第一天三個人就不明不白地走了。再一看,她們兩個的身影已經消失了。去了哪裡?學佛的她隱約知道她們是被自己以前一切所做所為帶走了。為什麼她還留在這裡看後續的處理? 她進入救護車的狹小空間,緊跟著身體去醫院,慧慧和明霞的先生一先、一後焦慮地衝進太平間。她一見到慧慧禿了頂的先生,就放下身體緊盯著他。試圖提醒他快通知台灣的妹妹,可是即使她放聲大喊,活人也是聽不見的。慧慧先生忙到第三天才記起打長途電話給她妹妹。她舒了一口氣到殯儀館守身體,等妹妹來。 之後妹妹來了,辦了火化,捧著她的骨灰罈,坐飛機回到高雄,送罈到半山腰的元亨寺,在罈入厝的那一刻她才真正鬆一口氣。她突然悟到連死後她也是個盯細節的工作狂,這就是她隨靈魂走的,改也改不了的習性。原來死了以後,人還可以得到小小的悟。 但是她為什麼還不肯離開肉身已化為灰燼的這一生呢?還沒眨眼她就聽見淙淙水聲,虎虎風聲。她在深谷的谷底,旁邊是一塊巨大的白色花崗岩,整個谷底遍布花崗岩,青色的、灰色的、白色的。一公尺外是急喘的溪水,往上望,斷崖上有一條黑線一般的公路。想起來了,這裡是太魯閣,她感到心動了一下,原來人死了仍有一顆心,會悸動。這是他與她來過的地方,她依在這塊白石上,讓他拍照,照片中的她笑得甜暢。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 兩個人都不是自由身,兩個人都對另一半不滿,兩個人都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沒有又想有的,兩個人都在最後燃燒的歲月,於是就一把火燒起來。她投入到沒頂,兩個人之間的付出有一點點不平衡,都強烈地感到不穩定,像飄蕩在有暗潮的深水之中。兩年下來,彼此看到對方身上自己肯定不想要的。慢慢見得少了,最後斷了。她在抑鬱中度過一年,療傷五年,漸漸連回憶也不會發生了。她坐在白色的巨石頂上想,難道這就是她放不下的嗎? 瞬間已處在一間公寓的客廳裡,整齊的,布置雅致的房間。聽說在分手後不久,他就離婚了,三年後再婚,妻子比他年輕十多歲。是黃昏時分,公寓中只有他一個人,進入書房見到他的背影。坐在一張大書桌前,桌面右邊堆了高高一疊十多本書。頭髮全白了,但依然茂密。 轉到書桌前面,他正在寫什麼。一樣很深的雙眼皮,只是眼角的眼皮沉重些。嘴角一樣似笑非笑,她微微一顫。看看他在寫什麼,原來是在書內頁簽名送朋友,新出的一本散文集《無色的雲》,是受《金剛經》的影響嗎? 忽然她的心又悸動了,在那一剎那他抬頭,眼睛掃向她在的地方,令她一驚。但不可能,他不可能看得見她。眼光再往上掃,定在書架上端,他起身走到書架前,在最上面一格取下四本書。然後回書桌坐下,把四本書放在左手邊。由桌面右邊高高一疊書取上面的一本,攤開內頁,坐直身子,寫下她的名字。她想,心電感應好像也能跨越生死。 錚一聲,她接通他的思想了。「妳在那邊好嗎?車禍的時候有沒有受苦?這些年出了五本書,每一本都簽了字要送妳,但不敢寄。妳收到,怕妳生氣,如果妳知道我出了書沒寄來,想妳也會生氣……」還會生什麼氣呢?到此刻他還活在那些糾纏不清裡。女人常常在苦海裡翻攪,苦到盡頭,開始淡忘。男人牽掛起來,似乎比較難斷難了。他垂目的臉像吹散的雲,漸漸淡了。她以不可言喻的速度離去。
【2013/12/10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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